2012年3月7日 星期三

一切由「電視看不到陳奕迅」開始 ——一個神秘apps創辦人的獨家訪問

黃靜應是我的大學同系生。她這篇訪問特別之處,在於將人物身份隱去,但在訪問中,又可以看出他們在音樂界應不是nobody。WHO的消失不一定等於訪問失去意思或者重心,而是正如受訪者言,沒有先入為主,更將注意力放在他們做的事上。

(轉載:原文刊於1月13日信報,作者於翌日將個人原版本刊登到Facebook上)


專題報道 | 文 黃靜 


(not the same as newspaper version) 


會客室內,我跟不願上鏡、不願在訪問裏表露身份的甲、乙兩個創意媒體人,做了一個不願談「在做什麼」、「未來做什麼」和「為何這樣做」這個透明度極低的獨—家—訪—問。 


「其實你可以作個古仔,鍾意講乜都得。」甲說。 


「若我們有個message,這個message就是我們並非玩嘢。」乙說。 


「令香港人開心就得了。我們想得很簡單。」甲說。 


「我們不是高竇。我們不想做英雄,brand行頭,我們不過想做人與人之間的東西。」乙說。 


我回道,但這個城市已經對你們的所作所為有所反應。想起你們底,想知道什麼葫蘆賣什麼藥。不知何日開始,商品推銷之間,鬧市裏,兀然豎立了林林總總鮮黃或海軍藍的、只有一句曾經hit爆的廣東歌詞的大型廣告牌。本應只會在K房內、舞台上、耳筒裏橫流的情欲,竟大模斯樣與異化、集體、消費主義的社會秩序「文本互涉」。從特定的娛樂場景剝離,歌詞突然紛紛成為「給香港的情書」。 


今天路經,仍令我想起,只有宗教團體才會在街道上「買廣告寫大字」——「我是道路、真理、生命。」 


「這麼多廣告始終花費一筆。看來你們真的有話跟香港人說(而不止於soft sell『四百萬養大孩子』那種賺人熱淚氹你落搭的廣告)。」 


「就是『不相信會絕望/ 不感覺到躊躇』囉。」甲說。這句出現在世貿對出,幾層樓高,正是《古惑仔》中陳浩南與山雞大搖大擺的銅鑼灣。 


「或者『世界末日到了麼/就算終結會如何』,大家點先?」乙說,挑機狀。 


「哈你們好像講緊沙士時期的香港。」 


「現在仲衰過沙士。」甲說。 


「當時還會團結一些,現在是自私,大家都為自己,為搵好多錢。」乙說。 


「為何現在的人要去到咁盡?」甲說。 


他們反轉了廣告方程式,沒明星沒嘜頭沒產品資訊無誇張圖畫。現在連我的訪問都要反轉:無人名、職銜、專業、品牌與機構簡介——在大眾傳媒裏,這些才算是可信指標。但他們就是要想像、營造一個「只是人向人說話的世界」。是故他們一邊向我的問題說不,一邊跟我談笑風生。「其實你可以作個古仔,鍾意講乜都得。」 


廣告,可以是記憶 


粵語歌詞是香港最頑強的集體記憶:香港人內心深處的腹語。 


面朝政府合署人山人海的灣仔天橋上,急急腳的打工仔路經黃底藍字的廣告板,上面寫上LMF的rap句「想我都想好像中咗頭獎/有嘢唔駛做/老闆又吹我唔漲」。 


沿路的士車身又有「明明綠燈/轉眼變成紅燈」,聖誕前後消費廣告中間,夾着「Merry merry christmas/lonely lonely christmas」。地鐵燈箱寫有「感激車站裡/尚有月台曾讓我們滿足到落淚」;還有「愁或喜/生與死/也是香港地」、「煤氣燈不禁影照街裡一對蚯蚓」..主要圍繞近二十年流行曲,最舊有陳百強,最多當然來自林夕和黃偉文的手筆。 


有人說那是她看過最深刻的廣告。有人拍下、截圖,有人把黃偉文歌詞與毗鄰的鐵達時廣告串連。有人開始不耐煩,以為他們故弄玄虛。 


鋪天蓋地?這一百款廣告牌,更像打游擊。「買的都是最平的位置,非行車的、隔涉的..一個紅隧口廣告便可抵上我們所有。」 


But the spell works。 


「若行內人想推廣這種服務,也許就會即時啟動『預設』︰明星代言、collag e 一堆相片。其實有什麼關係?郭富城跟你說這個service好,往往還加上『音樂.共享』幾個大字。」「以召喚情感共鳴去做生意,是否很計算?說真的,若整盤生意失敗,香港人開心了一下,也不錯。」歌詞廣告板右下角還有個小小的網址www.iknowthissong.org,是一個music sharing apps網頁,只留下一個叫Soliton 的組織名字,並無介紹。你只見到熟悉的音樂人、藝術家,或陌生人的playlist,和每天一百個apps試用額每每爆滿,有人在面書上說抽極不中。 


數碼音樂平台再定義 


這不就是一盤apps的生意麼? 


怎麼登記成「org」,滿以為是什麼「保衞粵語運動」。 


「只是登記不到com。哈哈。」相信這是首個香港發展的音樂分享apps。外國不少早已發揚光大,Spotify和Rhapsody也剛和facebook合作,進一步擴展版圖。 


「我們不是做rocket science,不是開天闢地新技術。我們在重新定義用途本身。這是一個服務,但也是創意概念先行,微觀用者是怎樣的人,注視『身份記認』。而不是歐美或某些公司以科技去做招徠。好像每個人花很多時間update iPhon e,我們總是反過來在serve科技。不很奇怪麼?」Soliton網頁上最清晰的也只有廣東歌詞。所有apps服務都由歌詞包裝,若是香港人,或熱衷香港音樂的男女,才心領神會——這不是秘密組織是什麼? 


例如,噏句歌詞,以聲音識別歌曲,是為apps裏「兩鬚斑白/都可認得你」的「voice recognition」。又或追蹤你的偶像、名人或陌生人在聽什麼歌:「現在網絡平台發展成『垂直社交網絡』,我們正在做音樂版的垂直網絡。」最後是主動介紹些和你口味相近、遠方朋友同步在聽的相關作品,未必是派台歌,乃在主流媒體以外發現遺珠。 


其實這些功能都見於現存的歐美音樂apps,「但它們沒有廣東歌。」甲說,之後會加上新遊戲,「都是為好玩。很想推廣以前香港強大的改編文化,並包容今天網絡時興的歌詞『後創作』。」 


其實,有人聽歌 


聽甲和乙娓娓道來,令人以為music sh aring apps作為一門生意,充滿未來。這令人不解:唱片工業大受打擊,大家不是以為音樂工業已是明日黃花? 


甲:「YouTube十大點擊有三至五首是歌曲。有些人話你知,現在音樂事業不行了,沒人聽歌了;但一些客觀數據告訴你,並非如此。」 


評論人洛楓看過今年一些音樂頒獎禮,在網絡上寫:「到底是我太懷舊、太眷戀八、九十年代香港流行音樂的光輝歲月而無法投入這世代的歌音?還是眼前的聲色真的褪色了而無法撩動心弦?..真正屬於這世代的歌音根本進不了目前樂壇(假如有的話),腐化的建制,不是私相授受就是壟斷和利益交易,強迫大眾接受一個五音不全、聲底太薄只會張口的所謂歌手!..於是,真的想聽『好歌』、『好聲』和我們的『時代歌曲』,只會在網絡聽..」 


事情都在網絡發生了。 


甲:「我一直為音樂人做唱片封套。我遇到很多熱情的音樂製作人,依然好有力量。許冠傑代表香港?現在的歌手音樂也代表香港。」但筆者質疑現在的音樂少了影響力?「是現在的人不懂得欣賞,只懂得鬧。」甲回應。 


乙:「音樂有得做。為什麼?我們三人從事網絡或媒體,反而不是來自音樂工業。在核突狹小的商場寫字樓開始。緣起是在2010年尾,為大電子品牌發展intern et TV。當時無綫和四大唱片公司割絕,亞視又沒音樂,可以試試集中做音樂..若是個人版本,其實一切源於我太太問『為何電視看不到陳奕迅?』開始。大企業之間的瓜葛,與市民口味無關,就這樣切斷了流通。」之後Soliton找到中外投資者,辦公室細屋換大屋。但這時,無綫已和唱片公司解凍。江山未改,霸權難移。 


IFPI中港台報告指自1990年代中的十年間唱片銷量下跌85%。出奇在,根據外國一些報告,唱片公司在銷量大瀉下仍能賺錢。香港的唱片公司還是光鮮如舊,勇奪金曲獎的樂隊卻三餐不保。不少網絡平台的有心人都想改變這件事。 


「打擊翻版其實不是重點,而是你件事沒趣、公式化。與其打擊翻版,不如開拓新銷售方法。」瑞士政府剛發表報告,認為免費音樂下載乃合法行為,更呼籲唱片公司改變成規。西方網絡平台上,創作人直面觀眾、自由表達、分享靈感,這些apps也是「中間人」,但令人期待的是,它們能否成為更公平的平台。 


「我們的確想改變某些事情。但無謂講太多,做到再說!」 




後記:身份認同是不斷重複的遊戲 


Soliton 是物理術語,意指「孤立波(wave) 」。 


孤立城市人的音樂,「共鳴在於使用者能在給大眾的信息裏、加入自己的故事。」他們說Soliton的宣言很簡單:let'splay。容我過度詮釋:我們進入認真地玩的時代。有被訪者甲和乙這樣的創意人存在,是因為這個時代已經來到了,許久以前。 


「把一群生活在一起的異鄉人稱之為『社會』,簡直是一種詐騙行為,就連社會學家們都打算報廢這個養活了他們一個世紀的概念。如今,他們偏愛使用網絡(reseau)這個隱喻,來描述受到精密控制的孤獨個體彼此連結的方式,以及在『同事』、『死黨』、『關係』、『來往』或『奇遇』等各種狀況底下,人們之間微弱的互動行為。不過,這些網絡仍然可能凝聚成一個階層,在這個階層裏,人們只以暗碼溝通,身份認同只是一場不斷重複的遊戲。」——隱形委員會著《革命將至》 


外章/粵語歌詞密碼 


詞人黃偉文看到了自己創作的《木紋》出現在的士車身,在微博詢問發生了什麼事?Soliton指正在聯繫他——事實上,apps公司和唱片公司取了轉載權做廣告,並須服膺於唱片公司對政治等敏感歌詞審查底下;但似乎沒直接和詞人聯繫。今次Soliton亦須付唱片公司不少錢,甚至連訂閱戶口價錢也由唱片公司釐訂。「他們沒阻撓我們,已算幫到手。」 


詞人的作者形象和風格縱有多強,唱片工業重重的「版權保障」制度,終把曲詞人和其作品在交易平台上「剝離」。 


「香港粵語流行歌詞,卻依然是香港本土流行文化的最大宗。其於香港的滲透力,相對於香港電視電影動漫等大眾媒介,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。」《後九七香港粵語流行歌詞研究》作者梁偉詩寫道,粵語是少有保有古代漢語的一支方言,「粵語九音」,遣詞精密刁鑽、語氣詞變化多端,而在香港再經歷洋化、都市化的洗禮,成為結合歷史社會文化強大的表達方式。 


黎彼得、向雪懷、林振強、潘偉源、周禮茂、鄭國江..七八十年代,反映現實、雅致文字、巧思奇想、人情觸感,伴隨着香港流行音樂事業的高峰走入尋常百姓家;至九十年代中後期「四大天王」的單一包裝時代降臨,音樂工業推向極端商業化及其他問題致使唱片銷量、流行曲影響力大不如前。黃霑說,「香港粵語流行曲死了」。 


「後輝煌年代」的近年,歌詞創作仍展現生機和變化,不同美學的可能性,重新打進香港人,尤其下一代的心。發掘情愛之外的議題,尤以現實相扣,除黃偉文和林夕,新一代對性別、政治等敏感議題的趣味發揮;奇特意象、蒙太奇短路;通俗食字近乎越界又若有所指。近年連談環保的歌也紅了;2005年前後興起的唱作歌手、獨立音樂人、網絡業餘詞人相繼冒起(又沉落)。粵語歌詞在僵化行內規則、全球化和大國崛起下更新城市記憶,繼承、重書香港人的密碼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